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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水環抱的義大利水城威尼斯，像是一首變幻無窮的樂曲，有時高亢，有時淒美；有時古典，有時現代。當你漫步在這座水上城市，動人的音符就像船舷劃過的漣漪，激盪著內心的感動，這就是威尼斯的神祕魅力。

去威尼斯，一定要搭火車進城。去了威尼斯好幾次，每一次當火車駛上架在四周如汪洋般的潟湖上的鐵軌時，都忍不住驚嘆起來：「多麼奇妙的水上城市啊！」威尼斯，就是這麼一個讓人還沒進城就會愛上的城市。

水是威尼斯的恩寵與詛咒。四周環繞的亞德里亞海、城中大大小小的運河水道，是這個城市波光水影的美麗基調。但一天天逐漸下沉的威尼斯，一直受著地下水沉淪的蠱惑，有一天或許終將消失。

出生在威尼斯的音樂家韋瓦第，一首行雲流水的《四季》，正是威尼斯獨特的旋律。春天的微風，帶來海洋溫暖的氣息；夏季裡藍得發亮的海洋，和碧綠如潭的運河，充滿了陽光的光輝；秋天潮濕的水氣，迷霧般封鎖著安靜的古城；冬季裡淒冷的海水，淹上了聖馬可廣場旅人的腳踝，威尼斯退隱在冬日的孤寂之中。

水是威尼斯的魔法師，光線從清晨、正午、下午、黃昏，到月色變化萬千、星光閃爍的黑夜，水的顏色也不斷隨之改變。水映著天光，使得威尼斯變成一幅多變的幻影城市，每一刻都有獨特的面目。擅長風景畫的威尼斯畫家卡納雷托(Canaletto)，常畫著同樣地點的不同光影，就是想把威尼斯的水波光影停駐在一方畫布上。

威尼斯也是一座水的迷宮。大大小小的水道蜿蜒迷離，沿著水走，永遠會有出路，卻往往是一條從未走過的水路。水是多情的象徵，威尼斯這麼多水，人們來到這裡，感情不免也氾濫起來。

威尼斯是一座充滿愛情想像的城市。彈著一手好貝多芬的年輕男孩，在音樂夏令營愛上了擅拉巴哈的女孩，兩個人相約升上大學後一起遠赴威尼斯。失戀的女人走過威尼斯城裡的里亞托橋，聽到路旁拉小提琴的街頭藝人拉起〈夏日時光〉(Summer Time)這首歌時，忍不住濕了眼。一個從未「出櫃」的男性友人，深夜在威尼斯錯綜複雜似迷宮的街巷中迷失方向，只聽到遠處傳來華格納歌劇《崔斯坦與依索德》的曲子。他循聲前往，當夜和那個放著唱片的陌生人成了愛人同志。

威尼斯是戀人的城市，情聖卡薩諾瓦在這裡留下不少風流韻事。當他被關在總督府的黑牢中，還有女人在歎息橋外為他歎息；詩人拜倫停留在威尼斯三年多，也留下不少豔曲。拜倫曾從麗茲島游泳至聖馬可廣場，並自豪在游泳前，剛從一個女人的床上離開，而游泳後，又上了另一個女人的床。

德國小說家托馬斯曼也安排他的主人翁─憂鬱深沉的大學教授阿森巴赫，在威尼斯遇到少年達秋，不可遏止地迷戀上青春的幻影，追逐著他的身影，直至身衰力竭而魂斷威尼斯。

溫德斯的電影《慾望之翼》中，情慾讓戀人盲目，讓人迷惘在人性的迷宮之中。威尼斯本來就是一座恍如愛情迷宮的城市，讓旅人昏眩、迷醉與沉淪。

威尼斯的嘉年華於每年二月上演。從十五世紀以來，為期一個星期的扮裝狂歡活動，是威尼斯人每年自我解放的節日。戴上不同面具、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們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，和陌生人搭訕、調情，每個人都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身分，也不計較別人的地位，在面具的催眠下，讓原慾自由地尋找目標。

二月的狂歡節，原本是異教的春神祭，後來變成羅馬天主教的節慶。在度過漫長的嚴冬之後，人心極其寂寥、陰沉，此時為了要迎接即將到來的封齋節(The Lent)，好去面對基督的復活，因此在封齋節前訂下了狂歡節，讓人們縱情歡樂之後再齋戒，的確是較人性的設計。

威尼斯人平常並不少逸樂，卻也抓住了狂歡的藉口。幾世紀以來，威尼斯的嘉年華會一直以最美麗的面具設計及衣飾著稱，一群群打扮得有如華美生命傀儡的人們，在地球上最美的城市遊蕩，創造出最壯觀、華麗的人生劇場。

我的朋友，有一年二月專程飛到威尼斯參加嘉年華會，期待能在一身裝扮的戲服下遇見命定的愛人。他說愛情本來就是盲目的，還不如用這種扮裝的方式，盲目地挑選別人或是被挑選。那一次他打扮成彼得潘，而他竟然也遇到了他的溫蒂；最巧的是，他的溫蒂竟然是個男的，但彼得潘本來也是同志，於是一拍即合。

威尼斯的建築，充滿了光陰的記憶。拜占庭的華麗、文藝復興的典雅、哥德式的尊貴、巴洛克的富麗、洛可可的璀璨，威尼斯將歷史收藏在最美的房子裡。

黃金宮，大概是威尼斯最美的房子，一樓和二樓的六聯窗，洋溢著拜占庭繁複的雕刻圖飾之美，遠看彷彿是一整串的鑰匙，正神祕地打開君士坦丁堡的寶藏。

聖馬可廣場，被認為是全歐洲最美的畫室，全部房子圍繞成長方形，造型勻稱、典雅。廣場前方的聖馬可鐘樓，有著哥德式建築的修長崇偉之姿；從鐘塔上往下望，是有五顆洋蔥頭的聖馬可教堂。

聖馬可教堂的五座洋蔥圓頂，據說來自君士坦丁堡的聖蘇菲亞大教堂；教堂正面的金碧輝煌充滿拜占庭的華麗，而教堂內部地板上鋪著鄂圖曼土耳其式的彩色馬賽克圖飾，在歲月的洗禮下，仍然鮮亮奪目。

聖馬可教堂旁是總督府，這座宮殿正對著亞德里亞海，有如海上的軍艦。這裡曾收藏拜占庭帝國三分之一的財富，歷任的大公在此展示權力與財富。天文學家伽利略，曾因地動說在此接受審判；霍夫曼故事中的安東尼奧，曾潛入王妃的內宮密院；情聖卡薩諾瓦也曾自屋頂成功逃獄。

威尼斯有許許多多的咖啡館，最有名的兩座在聖馬可廣場上。被喻為「全世界最漂亮的客廳」的佛羅里安咖啡館(Caff Florian)，近三百年的歷史中，不少文人雅士在此駐足，拜倫曾和麵包師傅的太太幽會；華格納、馬勒、威爾第、海明威都曾是這裡的客人。佛羅里安咖啡館的門口有許多張小圓桌，是在威尼斯「看人」及「被看」最好的地方，也是廣場上的鴿子最喜歡停留的地點。

奎德里咖啡館(Caff Quadri)，就在佛羅里安咖啡館對面。兩家咖啡館有各自的樂團，成日演奏著世界各國的音樂；奎德里常響起維也納森林的音樂，而佛羅里安也不示弱地演奏著〈昨日〉。

有一年夏天午後，我坐在聖馬可廣場上，正聽著兩家咖啡館各自的音樂。突然天地變色，廣場上狂風大作，飛沙掩目。以前早就聽說亞德里亞海有名的夏日颶風，真正遇上時才知厲害。不到五分鐘，原本燦爛的藍天突然變成倉皇的暮色，強勁的風吹倒了廣場上的咖啡座，旅客通通躲進咖啡館避難，聽著咖啡館的玻璃門窗咯咯作響，剎那之間，狂風竟然吹破了一面大窗，碎玻璃四飛。

這齣大自然風雲變色的戲碼，演了二十幾分鐘後突然結束。厚重的黑雲在天空快速移開，竟然露出了藍天，風聲變小了、停止了，下午金黃的光線再度鋪滿聖馬可廣場，天地又復活起來！我從未在旅行中看過這麼戲劇化的場面，在威尼斯的咖啡館中，我突然體會出威尼斯人獨特的生命哲學─永遠把握美好的當下。因為威尼斯是築在海上的城市，看過太多大海的變化莫測。

每年七月，威尼斯熱熱鬧鬧地展開朝聖的大典。這個儀式始自十六世紀，當時威尼斯正在鬧瘟疫，黑死病奪走城內三分之一人口的性命。威尼斯人懇求天主赦罪，許願要年年由總督及主教帶領，由聖馬可教堂一路走到對岸邱迪卡島上的雷丹托雷教堂；威尼斯人年年搭起一座浮木長橋，溝通兩岸。從七月的第三個星期六晚上十點開始施放煙火，整座威尼斯城的人，都因水上絢爛的煙火表演而瘋狂。煙火短暫美麗，如同匆匆的人生行旅一樣。威尼斯人懂得和死神討價還價，讓美麗的煙火暫時迷亂死神的眼，而四百年前的那一場瘟疫，也真的在眾人的祈福中結束了。

然而有人在威尼斯渴望生，也有人渴望死在威尼斯。每一年都有人在這座美得如夢如幻的城市輕生。這裡有太多的河、太多的橋了，隨便從哪一座橋上一躍，就墜入了威尼斯的死亡魔咒之中。

許多年前，一位寫小說的台灣女人吉諍就從威尼斯的橋上一跳。她不該誤聽威尼斯的死亡安魂曲，願她的靈魂已經得到安息。威尼斯船夫的歌聲是生命的頌歌，大聲唱著義大利民謠的活力，對抗著沉淪的死亡安魂曲。

威尼斯是一座與生死對立的水上城市，昇華與沉淪都是這個小島的命運。

馬可孛羅是威尼斯人，據說他從中國帶回冰淇淋和麵條的作法。今日風靡世界的義大利冰淇淋和義大利麵條，原來就是發源於威尼斯。

威尼斯曾是東方香料進入歐洲的港口。威尼斯料理的特色，也以香料豐富著名。像有名的威尼斯魚湯，要有月桂葉、番紅花、百里香、橙皮等，這些香料今日看來並不稀奇，但在中世紀，卻只有威尼斯這樣的香料港才識貨，也才買得起。

由於緊臨亞德里亞海，威尼斯天然海產豐富，海鮮料理特別多。威尼斯魚湯就要用到海鯛、比目、劍魚、蝦蛄、蛤仔、九孔等等；在離里亞托橋不遠處，正是威尼斯有名的傳統海鮮市場所在。這裡的市場己有近六百年的歷史，是威尼斯城內居民最喜歡前往買菜的地方。

里亞托市場賣生食，也賣熟食，愛吃的人可以一路現買一些生火腿、乳酪、熟蝦等，就一路現吃起來；渴了還可以買一串熟透的葡萄或無花果，在攤子上隨意吃。

里亞托菜市場旁有不少小餐館，販賣各式的海鮮料理，價格不太貴，但東西保證新鮮好吃。威尼斯料理著重醬汁及焗烤，使得海鮮的滋味比西西里原味煎炙來得更豐厚幽長。

威尼斯雖然是麵條的發源地，但威尼斯人有另外喜愛的主食。當地人喜歡用煮粥的方式煮豆子、火腿和米，成為帶湯汁的「Risotto」。哈利酒吧的「Risotto」就享有盛名。

威尼斯是漂浮迷離之城，終有一天會被亞德里亞海淹沒。威尼斯人迷戀現世、味蕾的饗宴與性的狂歡，都是活著的證明。因為威尼斯人聽得到遠方海洋的召喚，知道人世無常，一切終將消逝，不管是偉大的帝國或渺小的人類，都逃不過生死匆匆、聚散不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