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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合書報─聯合文學    2007.11.31
◎耿一偉

    根據女性主義作家海倫‧西蘇(Helene Cixous) 的說法,她認識莫努虛金最早可回溯到七○年代初,她去看陽光劇團的集體創作《1789》,並被作品的強度所震撼。恰好西蘇當時正在與傅科(Michel Foucault) 合作關於監獄人權的活動,她激動地跑去跟傅科說這個作品,並提議他們應該去找莫努虛金聊聊。沒想到原本不認識莫努虛金的西蘇與傅科,兩人就這樣大剌剌地到彈藥庫藝文中心(Cartoucherie)找劇團團長,結果三人相談甚歡。也促成陽光劇團在一九七二年參與「監獄訊息小組」(Group Infor-mation Prison)的街頭抗議演出。

    之後,哲學大師與劇場導演如何繼續對話,我們不得而知。但很清楚地,女人之間的友誼保留了下來,而且持續三十年以上。莫努虛金與西蘇兩人在八○年代開始密切合作,西蘇為莫努虛金寫的第一個重要劇本,題名為《柬埔寨西努哈克親王可怕而未完的故事》(L'Histoire terrible mais inachevee de Norodom Sihanouk, roi duCambodge, 1985),創作背景牽涉到七○年代末的柬埔寨大屠殺。人們不斷詢問她為何要寫關於東方的劇作,西蘇的回答是:「因為這裡有面具。在亞洲,人們依然相信面具,相信外表──靈魂。」

    面具?我沒聽錯吧,這不是莫努虛金的語言嗎?莫努虛金的戲劇特色,向來不就是以面具聞名嗎?從《黃金年代》(L'Age d'Or, 1975)的義大利即興喜劇的半面皮質面具,到《河堤上的鼓手》(Tambours sur la digue, 1999) 的布質面罩,面具總是陽光劇團戲劇的核心。即使是印度舞劇 Kathakali  式濃妝豔抹的希臘悲劇「阿德里德家族系列」(Les Arides ,1990-1992), 或是將西方演員化妝成如印度人般超真實(Hyper-real)的《印度史詩,或夢中的印度》(L'Indiad, oul'Inde de leurs reves,1987),這些戲裡的妝也如面具一般,將演員的真實面孔,埋藏在另一個角色外表底下。

    如果兩個人之間的長期相處,會讓彼此互相感染,甚至使用對方的語言。那我不禁會猜想,是否也可以拿海倫‧西蘇的陰性書寫(Ecriture feminine) 的觀點,來看待莫努虛金的劇場創作呢?如果西蘇願意承認在寫作上,是戲劇教她如何讓他者說話(「我找到了後來某種讓我受益匪淺的方式,那便是戲劇,它幫助我讓人物開口」)。那我們是否也可以倒過來,透過海倫‧西蘇的女性主義觀點來觀察莫努虛金,我們會不會在後者的劇場表演中,也看到一種陰性書寫的特色?

    當別人詢問莫努虛金,她是否發展出一種表演或寫作的理論時,她的回答是否定的:「理論早就存在了……讓年輕學子讀世阿彌、亞陶(Artaud)、科波(Copeau)、杜蘭(Dullin)、儒維(Jouvet)和布萊希特(Brecht)。這裡面什麼都有。拿這些東西來創造劇場吧。我們實在是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。」莫努虛金果然是劇場人,對發明理論興趣缺缺。可是這並不代表她不寫作,只是說,她書寫的方式是非文學、非語言的,而是透過劇場,進行一種身體書寫(Ecriture corporelle)。

    還是先回到西蘇身上吧!她的陰性書寫觀念,發紉於一九七五年的經典文章《梅杜莎的笑聲》(Le Rire de la Meduse),強調女性必須書寫自己,並透過兩種方式來進行,一是返回自己的身體,「寫你自己,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,只有到那時,潛意識的巨大泉源才會噴湧。」;二是爭取女性的發言權,「為了她自身的權利,在一切象徵體系與政治歷程中,依照自己的意志當一位奪取者與開創者。」

    莫努虛金的創作特色,就在於和演員間的集體創作(creation collective)。 就此角度觀察,莫努虛金已非一般意義下的導演,而是協助排演的助產士。演員透過他的身體,在即興表演的過程中,進行一種有別於文字的寫作。這種寫作過程,也有別於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要反對的陽具中心主義。身體寫作沒有固定的文本意義,只有演員在集體書寫過程中,讓潛意識得以冒出來。

    如果說前者呼應了陰性書寫的第一項特徵,那麼陽光劇團透過東方他者的表演體系,重新改寫西方歷史文本,就符合第二項的精神,爭取一種新的歷史詮釋發言權。透過劇場的演出行動,莫努虛金與陽光劇團,以具體的行動(如二○○三年《最後驛站 [奧德賽] 》Le Dernier Caravanserail [Odyssees] 對難民的關懷),讓被壓抑的弱勢聲音,得以上劇場舞台上說話。

   也就是說,原來在陰性書寫中的女性,在陽光劇團中,被演員所替代。莫努虛金讓演員的身體在劇場上進行陰性書寫的動作。「女性」一詞被「演員」所置換,陰性書寫還說得通嗎?這不僅讓我想到,莫努虛金與海倫‧西蘇都對十五世紀能劇大師世阿彌推崇不已,西蘇說:「戲劇是最神奇的領域,它實際上是對他人的願望,對所有他人願望的直接現場。偉大的能劇理論家世阿彌浮現在我腦海。」

    世阿彌雖為男性,但在他的理論名著《風姿花傳》中,卻以一種充滿陰柔的花的美學,來形容演員,他說:「要懂得作為『能』,演員雖然掌握十體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,是不可忘記『年年歲歲之花』。」原來演員就是朵風情萬種的花,在觀眾前綻放。

    所以演員之道就是陰性之道,如世阿彌說的:「隨季節變化而開,當時綻放,因為新鮮,被人欣賞。」女人跟演員都一樣,需要化妝,戴上千變萬化的面具,展現精湛演技。有些男人老是搞不懂,以為女人善變。這些人不解風情,大概也對劇場興趣缺缺。

    透過海倫‧西蘇與莫努虛金的互相印照,我們發現陰性書寫與劇場藝術之間,其實有著令人驚艷的風華在裡頭。這也可能是兩人能長期合作的原因之一。至於傅科為何會處在這段關係之外,或許是另一個創作的好題材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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